早已经记不得,是何时来到这黄泉忘川,这里只有一条河和一片茫茫河岸。
在我来之前,这儿更是荒芜的。
忘川之名,顾名思义,听闻只要踏过忘川水,喝下孟娘汤,既可丢下过去入轮回。
我在佛祖面前,青灯长燃却没有温度,佛的指,将飞花递过来,用世间传说中的微笑,问我。
摩诃曼珠沙华,你可愿意去往那忘川河边,点缀河岸,观望芸芸众生相。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不是么。
于是我来到这里,这里是黄泉尽头。
对于我这个陌生来客,黄泉河水中的魂灵都是有些兴奋的,看着本生冷凉的岸边,一瞬便被血色花朵侵染个遍。
这居然生生吓退了咆哮的孤魂,他们没见过这种红。
不过,也许是见得太多,不忍再见。
我曾经到过人间,不知千百回。
佛祖说,人间是非地,且做清修池。
世间所有伤情,悲喜,欣慰,灼痛,皆起自凡间众生,自扰之,自悲之。
我也没有任何反驳或是认同,世间事,众说纷纭,纷纭都是世间之人自演而出。
这也是佛祖说的,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佛前歌者,是佛祖遣去净世的信物。
红色花朵,天降吉祥,我吟唱清心咒之类的法乐,般若自在,欲求不为。
所以,我是白无垢。
白无垢是无常使者,白无常,冥界引魂使。
这本不是我的分内事,我是曼珠沙华,佛祖让我守在忘川河岸。
可冥界主人说,现在冥界人手不够,让我先暂代职务,老板的话不得不听。
引魂使者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活,毕竟黑无常喜欢自告奋勇,只是他向来我行我素,径自做事从来也不通告我。
由于人间正经历一场灾荒,流魂多不胜数,我便不能再呆在冥界。
人间没有变样,还是困苦离殇遍地哀鸿,这是我眼中的样子。
黄河是凡间之人的母河,我想它一定跟忘川一样重要。
现在他正在吞噬他的孩儿们。
我把那些游离失所的魂灵儿带回,让他们跟着曼珠沙华花朵的踪迹走向末路。
我站在岸边,看他们挣扎,恸哭,声音颤颤摇荡,他们似乎想把这声音传达出去。
可是谁听。
我突然想念在佛祖面前歌唱的日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自认为没有能力做到度一切苦厄,我只能负责引他们去到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我亦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凡间自有凡间方圆,冥界从不过多干涉。
我得在凡间呆上一段时间了。
黑无常说,人间灾难频频,定是妖孽作祟。
妖孽,要说妖孽,这孽字,才是真正让人难堪的东西。
我沿着黄河河岸,且行且看,一路走向人间凡尘最繁华的帝都。
我已可以嗅闻到所谓妖孽的气息。
顺着往常的经验,京城有生魂四大向往地。
赌坊,妓馆,官府,王宫。
这四个地方充满着各式各样我想要找的魂与魄。
可惜那味道太过杂乱,我没有头绪。
佛说过,凡人聚集的地方不缺魂魄,每个人的魂魄都有一半在外漂荡。
我可以分辨哪些是我必须带走的,我不可能多带去冥界任何东西。
后来我再遇见黑无常。
他向来行无定所,我却发现他只会来往于京城第一妓馆,大将军府邸,和天朝王宫。
“三点一线式生活”,这个词语是我从鬼皇嘴里听到过的,她说这样的人在她所在的时空,最是规矩。
此事与众不同,我将要面临的是一场凡间劫难。
佛祖说,劫难生灭,过后无痕。
总是这样说话,就像凡人说的马后炮,一点作用也没有,但是佛总是把这种话说在前头,每每微笑说完便双手轻捏,闭目冥想。
过了几个季度,黑无常天天如此。
我好奇了,我本不该好奇,这可是犯了我这个职位的一些禁忌,可我总想看看他说的妖孽为何物。
于是我便知道了他的秘密。
一个无常使者有什么秘密,本就是匪夷所思的。
直到我以京城第一妓馆红牌歌姬的名头,蒙着脸为他和当朝大将军表演。
他没有认出我,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将军。
这是稀奇事情,我不是没见过人间私情的,当然,我之前并没想到他这也能算私情。
但让他能看也不看我一眼,听见我的歌声也无动于衷的时候,这样的反应,早已超出危险的边界。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察觉出他的受想行识已经不再受他控制。
危险的很,不制便是覆灭,妖孽既出,我必须提醒他。
那个天朝将军见我微笑走过去便档在他面前。
后来我了解,事实上既没有危险也没有妖孽,只是,他们到毁灭也不知,他们超出了一些界限,亲自制作成了万丈深渊。
我见过很多凡人绝望或者活不下去就往深渊里面跳,可是他们在不是那么绝望的情形下非要这样做。
也是后来我了解了,这个问题不需要问,连佛祖也解答不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回到了冥界,也很久没有再看见黑无常。
我依旧在忘川水边值守。
凡间说,曼珠沙华是冥界忘川唯一的风景,我却觉得我是一个听故事的人。
我见到的生魂越来越多,他们留恋忘川河水边上成片盛放的大片红花,他们折断我的茎干摘下我的朵瓣,因为还没有喝孟婆水,他们依旧有凡尘思想忆回。
其实死亡没有凡间传的那么可怕,冥界也是,这里寂寥沉默,受刑的魂灵不可能乱跑出来,根本不像凡间传说的光怪陆离。
这里恒定永固,静抑,安稳,像是永远凝冻在洪荒之中,无可撼动,也许正是因为埋葬地底,沉淀所有欢悲离合。
每一个魂魄都在我怀里静静诉说,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种际遇。
我并不想知道这么多细枝末节,他们也从不知道我不想听,他们只知道,这片花与河将要成为他们最后看到的风景,他们听见女子在歌唱。
我想可能也许是我的歌唱,会使得他们沉长无趣的故事变得没那么听不下去。
没有理由是不是,他们爱说我便听。
冥王黯苍轨,是一个很散漫的家伙,他并不是十殿阎罗。
他是冥界主人,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就像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多久,时间于冥界,于我们是不存在的。
他见我就笑开来,抚掌说,我很喜欢你曼珠沙华,以后你到我的冥殿里来多走动。
我知道我将会不再做无常,不是白无垢了。
我即将沾染最红的颜色,可我本来就是红色的。
我站在残尸断肢遍地的人间王宫前,再度见到了黑无常。
他说,曼珠沙华圣女,没想到来的是你。
原来他不理会我是知道我不是真的白无常。
这没关系,他就是瞎子也能认出同伴。
我念着冥主写给我的词句。
黑无常贪恋人世情念,犯下大错,使得人间帝王将相内乱,民不聊生,现剥夺无常使者之名,封其五常五识,困忘川河底,永世不得超生。
真是,这种论调就像凡间帝王治将军大罪时候下的圣旨,将军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帝王冷笑,看向黑无常,黑无常白了脸色,低下头来眼眸之中水光潋滟。
我不知道之前他说妖孽作乱时候是不是故意把自己置于这样不利的地位,因为除了这个他好似没有其他理由去接近帝王。
他跟那个帝王是前世缘分未尽。
我去了极乐世界一次,问佛祖,佛说,不可说。
我回忆了下说:我可以说脏话么?
这是鬼皇开玩笑时候告诉我的人间俚语。
我对佛祖说你看,人间俗世果然语言通俗,好懂,我真的喜欢那里。
西天世界空中光芒,冥界看不到这些圣洁的光芒,因为那里是黑,这里是白,都是纯粹的空无的世界,可是人间是灰色的,似蒙了层阻隔,有些东西被这层膜折射出去了。
我无从探究黑无常与帝王的渊源,我说了我只做分内事情,我现在是冥殿的曼珠沙华圣女。
黑无常走向我,身形在恢散,一道道青烟,冲向天穹。
曼珠圣女,我要对你做一件事情,他说我在妓馆的那个晚上,是根本不该出现,因此我也犯了禁忌,为什么冥界不处罚,好,我帮他们处罚。
多年后凡间说道曼珠沙花彼岸之花,都会知道它的特征。
此花有叶无花,得花舍叶。
舍得舍得,不舍便不得,有舍有得,乃是真谛。
我之后又听见冥河之畔的鬼魂儿,说着在世之时亲近之人讲的关于我的传说。
曼珠沙华本生长在凡间,本是有花有叶,但却因为花儿爱上叶儿,触犯天规,被天界硬生生分开,从此花不见叶叶不识花。
后来那个魂儿被曾经是个和尚的另外一个魂儿吓得扎进孟娘烧汤的锅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前的道士的魂儿念叨说,那个秃驴死之前就喜欢到处说曼珠沙华是天上仙人,才不是那俗东西,曼珠沙华是什么?道可道,非常道也。
我问过冥王,那些传说为什么会风行起来,他嘻嘻笑,我觉着你应该试着和织女换一个职位?
我只能够无奈笑着踢掉他正襟危坐的椅子。
他又说这可是你任无常的时候你的同僚做的好事儿,他渴望所有人都铭记着、传扬着他和帝王的故事吧,就把它们移驾到你身上,你这个权威会帮着他做个宣传,你觉得如何。
我能觉得如何呢,那个魂儿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如痴如醉,那个魂儿却似有不屑,我想他在忘川河底也是听见的吧。
魂儿们讲完故事念叨着悲戚着,轮回了去。
那个时候,黑无常泄愤似得分离我的花叶,封住我的力量,可他不知道,我的记忆识也就在花叶里。
不过有什么关系?他想宣扬的已经宣扬出去,而我什么也不会记得。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现任黑白无常已经另有其人,各司其职。
白无常的原名真的叫做白无垢。
那是位言笑举止风度翩然的女子,黑无常是叫做莫兰的男子,他们对我和冥王很恭敬,称呼为阁下。
冥王调侃,拿我开涮,说你们再这么亲热下去,曼珠不知道又会被封住什么,最好是让她变得听话,好随时帮我加班。
他们相视而笑,看样子莫逆于心。
这之后他们就时常在人间游走。
很长时间以后,我们在人间有过几面之缘。
人间,这个我们都无法不在意的地方,佛的话,他们大抵是不听的,那些苦楚,他们也不一定想解。
于是佛祖需要我,我们,为他传达一些不算是智慧的东西。我想凡间之事,其实也无异于天地之间许多樊篱。
规中规矩,戏中看戏。
我们化身为一草一木,都逃不过佛的眼睛,而佛也不是佛;混沌生神,神造万物。而世间万物归这天地所有。
终归都会回到原点。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们的名字,我,冥王,无常使,鬼皇等,并被称之为十世修罗。
我们并不是修罗。
我们只是存在。
只要人间世情生生不灭,只要有这些纷乱与甜美,十里忘川水,将会永远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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